去年11月中旬，友人约我们到湖北一游。湖北我已经去过多次了，武汉的长江大桥、黄鹤楼、归元寺、东湖、桂子山、辛亥革命纪念馆、汉正街，还有鄂西的三峡大坝、昭君故里、神农架，都游览过了，有的地方去了还不止一次，实话说，再游的兴趣并不是很大。可友人说，这次打算去鄂东的浠水和黄梅一游，禅宗的二、三、四、五祖都在那里留下过踪迹，所以算得上是一次寻禅之旅。这一下引起了我的兴头，于是，说走就走。

高铁从广州到武汉四小时，初冬的广州暖意融融，武汉则是北风呼啸，温度比广州起码低了十几度，我们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羽绒服套上。在武汉打尖之后，直接驱车浠水，下榻浠水县城的天泽酒店。浠水是红烛诗人闻一多的故乡，现代学者徐复观也是浠水人。

第二天我们先到附近黄冈市团风的林家大湾参观林彪故居，故居是林彪族人集资建造的，可看的东西不少，但来访者不多，故居村口的售票处和故居停车场上人迹寥寥。我们这批共和国的同龄人、文化大革命的亲历者，看到有关的材料，也是百感交集。接着回浠水参观闻一多纪念馆。闻一多纪念馆1984年经中宣部批准建立，1988年开始动工兴建， 1992年江泽民总书记题写了馆名，1993年开馆。纪念馆占地15亩，建设面积2000余平方米，仿古庭院建筑，环境优美。展览馆大门前是闻一多先生铜像，馆中有《闻一多生平事迹简史》展、陈列着闻一多的生平事迹、著作、诗、文、书、画、篆刻、金石手稿和遗物;还有毛泽东、朱德、宋庆龄、郭沫若、胡耀邦、江泽民等人的题字。闻一多先生是因为反独裁、争民主，在作完《最后一次的讲演》之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的，他去世已经整整七十年了，生荣死哀，人民从来不曾忘记他。

下午我们寻访禅宗三祖僧璨的天然禅寺，禅寺在浠水城外的小山中，通向山里的水泥路只有两车道，而且岔路口很多，与六七十年代石牌到市区的公路有几分相像。幸亏路上车不多，减少了会车、超车的麻烦。由于没有指示牌，我们一路走一路问，山民倒是很客气，都说往前走，不远了，结果还是兜了几个圈才找到。如此偏僻荒凉的环境，的确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车到天然禅寺前的广场，只见寺门紧闭，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出来，大失所望，如果白跑一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重来。友人灵机一动，大声揿响了汽车喇叭，结果还真的有尼姑来开门了，说寺院下午四点就关门了，友人和她商量说我们从广州远道前来寻访不易，希望通融一下让我们进去看看。师太倒也好说话，放我们进寺，只是叮嘱我们不得喧哗，以免影响寺中的僧尼修禅。沿着甬道，穿过放生池，拾级而上，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连同里面的佛像、菩萨罗汉像都是崭新的，整座庙看起来是近年来重修的。庙里除了引路的师太，见不到一个僧尼，只是边廊一间挂着办事处牌子的房间里走出一位中年女子，自我介绍说是县宗教局住寺的工作人员，请问二祖寺在哪里，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只得退出来。到庙门口，看到贴着一张“天然禅寺客运班车运行时间表”，每天有小客车在天然禅寺和附近的丁司当镇之间来往五班车的时间表，大概是方便香客和游客而设的。引路的师太彬彬有礼，把我们送出庙门，关门前还和我们挥手作别。

第三天，我们驱车直指黄梅，高速公路上车不多。友人说，黄梅地处鄂、赣、皖三省交界处，是典型的农业县。历史上禅宗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都曾经在这里修禅讲法;这里还是安徽黄梅戏的发源地，这也是我们过去不知道的。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到达黄梅的五祖镇。五祖寺的寺名同样也是赵朴初题写，但山门上的“敕赐真慧禅寺”的匾额，油漆斑驳的楹柱、布满苔藓的碑刻和瓦面，无不昭示着这座千年古寺的沧桑。五祖寺原名东山寺，是禅宗五祖弘忍在初唐亲手创建的。宋英宗曾为该寺匾额御书"天下祖庭"，宋徽宗则为之题写"天下禅林"，元文宗赐寺额"东山五祖寺"，寺名遂一直沿用至今。弘忍接受了四祖道信传下的衣钵，在东山寺说法授徒。他选择接班人的方法也是别具一格：让门徒各做一首偈，以考察他们对于禅理的领悟程度。首座弟子神秀作偈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指拭，勿使惹尘埃。"众人听后交口赞誉，弘忍却不甚满意。来自岭南、被人们认为“无佛性”、只能在碓坊从事杂役的惠能听说之后，亦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认为惠能的悟性更高，将“空”的内涵诠释得更到位，遂暗中将衣钵传给慧能，并让他连夜离开东山寺，南下弘法。寺中有五祖真身殿、六祖殿、方丈院、圣母殿。还有1300多年前五祖亲手种植的青檀树，依旧枝繁叶茂。徜徉其间，想象着这些禅宗大师们在这里如何讲学辩难，在这里师徒如何交心，从而对之后的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真有醍醐灌顶之感。

友人说距离五祖寺不远的蕲春（过去和黄梅同属蕲州）破头山还有四祖寺，于是又一番边问路，边寻访，一个多小时后找到了四祖寺。寺院正门前的照壁上写着四祖法语：“百千沙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进得庙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四祖殿都是簇新的，金碧辉煌，看说明文字，四祖寺早就荒废了，现在的建筑都是近年来香港、深圳等地的寺院和善信们捐资在原址陆陆续续重修的。这就令人兴味索然了，草草走了一圈，就出来了。友人说，听闻附近还有大祖（禅宗二祖慧可）寺，但是一来天色向晚，二来听说大祖寺也是重修的，不去也罢。

第四天和第五天上午，就在武汉的景点转一转，除了归元寺里的五百罗汉像还有点意思，其他的都没有什么新鲜感了。五百罗汉像面容、表情、姿势都不一样，据说按生辰年月的数字随意从那一尊罗汉像数起，数到你的本尊罗汉像，可以请庙里的人根据罗汉名称和相貌给你解说你的性格、经历、未来等等。在庙里参观的男男女女无不口中念念有词地数罗汉像，听庙里人的胡诌，也是一番乐趣。

五天行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回来翻出《五灯会元》《中国佛教史》等书重新复习，过去书面上的印象更加鲜活起来。

首先让人感叹的，是佛教大师对信仰的执着。禅宗初祖达摩是天竺人，与佛祖释迦摩尼一样，是王子出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对于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他却抛弃了一切，献身于佛教。他遵照师祖遗训，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南朝梁武帝崇佛，却不理解达摩宣扬的禅理，他就一苇渡江，来到少林寺，面壁十年，苦苦思索如何将禅宗的教理发扬光大。他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努力最终能否成功，但他一直坚持不懈。二祖慧可为了拜达摩为师，站在及膝的积雪中一夜不动，仍未得到达摩应允，他竟然拔刀砍断左臂，放到达摩面前，以表示决心。六祖慧能是广东新兴人，三岁丧父，成人后以砍柴为生，听人诵读《金刚经》有所感悟，四处求师，最后找到了黄梅东山寺。他目不识丁，作偈还要请别人书写。接受弘忍传下的衣钵后，回到广东。隐名埋姓十几年，此后才有机会开坛收徒，才有了盛行于世的《坛经》。这种“只知耕耘，不问收获”、对理想信念的执着，不是渗透到许多人骨子里面的现实主义可比拟的，更不要说那些口说勤拂拭心中尘埃，而心存功名利禄之徒了。

另一个感悟，是孟子所说的“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的普适性。佛教主张“空”，视荣华富贵如云烟，但不能保证每一个佛教徒都能身体力行。弘忍把衣钵传给慧能，并要他连夜出走，到广东穷乡僻壤潜伏下来，说明一代宗师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神秀被褫夺了继承权，他的同党派出许多人对慧能追杀，原因就是那件袈裟的象征意义。能成为正宗传人，名声、地位、以及随之而来前呼后拥的排场，这一切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强了。后来，没有衣钵的神秀得到唐朝帝王的追捧，与正统的六祖慧能形成了禅宗史上“南能北秀”的对峙。神秀走上层路线，强调渐修，盛极一时；慧能走的是下层路线，向平民大众大开方便之门，鼓吹顿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等简单快捷！上等人有较高的文化水平，生活又悠游自在，有皓首穷经的耐心和时间，而平民大众日日为谋生操劳，禅宗南宗的主张和他们的精神追求一拍即合。因之唐之后慧能的影响越来越大，不仅在中国开枝散叶，还远传泰国、朝鲜、日本甚至欧美。所以陈寅恪先生盛称六祖"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禅宗的理论还被后来的理学家吸收，理学程门立雪之类的故事，其实来自于对禅宗大师的模仿。直到现代，我们耳熟能详的“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其中不还有禅宗大师语录的影子吗？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常出去，走走看看，结合看过的书胡思乱想，神游六合之外，实在是退休生活中的乐事。

何天杰